傍晚時分，車隊飛馳在大道上。

常見的白色警車在前面開道，後面還跟著特警車、救護車，浩浩蕩蕩十來輛，頂上都亮著紅藍閃燈，無端地就令周圍的空氣緊張起來。

哪怕是臨近晚高峰，路上的車流已經漸漸擁擠起來，見到這副場景，也個個主動避讓。

風馳電掣，警笛長鳴。

陸洵被黃奇拉著，避開了嚴中明，坐在另一輛車上。他一路默不作聲，只垂著頭，雙手在膝上交握著，指節都微微發白，令人不由側目。

在第三次用對講機和前車聯絡過後，黃奇終於坐不住了。

“哥。”他壓低聲音湊過來，“你到底怎麽了？”

陸洵僵著身體，一動不動。

不是冷落他，而是這件事原本就沒法解釋。

“哥，我知道，自從上回的事以後，你的壓力一直很大。”黃奇緊挨著他坐，盡量讓聲音只能被兩個人聽見，“要我說，今天的行動，你完全可以不用參加。因傷未愈，合情合理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但是，既然來了，咱們只能打起些精神來，像這樣失魂落魄的，太危險了。”

見他仍然沒有反應，這人就低低嘆了一口氣。

“一會兒到了地方，我去和嚴隊說，你別往前上了，在後面幫我們進行調度聯絡吧。我相信嚴隊也會理解的。”

他在這裏推心置腹，車裏其餘的人都正襟危坐，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。

把空間完全讓給了他們，像是對他們的說話聲充耳不聞。

陸洵面對這份體貼，心裏一言難盡。

他開口的時候，聲音發澀：“不用，還是照原計劃，我在前面。”

“哥。”

“計劃都是和特警隊商量定了的，臨時換人，對行動沒有好處。”

他望著對方擔憂的眼神，牽了一下嘴角，“放心，我能調整好。”

“……唉。”

黃奇又嘆了一口氣，拍了拍他的肩，到底是沒有再說什麽。

他扭頭望著窗外倒退的景色，和一點一點沈下去的太陽，心裏像是被挖空了一塊，迷茫又無措。

江桃不見了。

就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樣，突然失去形體，突然消失，片刻前還見過她，且和她有說有笑的人，一轉眼間就會完全遺忘她的存在。

對這種體驗，他早已經不陌生了。

但是與先前不同的是，這一次，她沒有回到他的眼鏡裏。

那個會躲在他的眼睛裏和他嘰嘰喳喳，會為了一杯奶茶偷笑著套路他，會仰起頭用發光的眼神看他的女孩，消失了。

為什麽會這樣？

偏偏在他們即將展開行動，即將把她的真身解救出來的時候。為什麽？

他看著窗外，手默默地緊握成拳。

一旁的黃奇註意到了，神色越發擔憂，他沒有看見。

這到底只是短暫的小意外，就像之前的有驚無險一樣，還是……

還是她的真身，被綁匪劫持的孟遙，出了什麽事？

車隊趕在天黑之前，在一處農田邊上停下來。

這裏已經是清平市的郊區了，遠離了市區的快節奏生活，這個點，村民幾乎都已經回家吃飯，外面少有人煙。

有當地的警方，早已經便衣在路邊接應，見到他們，立刻迎上來。

時間不等人，對面和嚴中明打了個招呼，片刻不歇地開始核對晚上的行動計劃。

“我們設置的埋伏點，就在那幢樓的頂上。”老警察指著遠處的一幢三層小樓，“那是一戶農家樂，我們已經和老板溝通好了，他無條件配合我們的工作。”

嚴中明點了點頭，在夕陽的斜照中，昂首眺望了一眼。

“嫌疑人躲藏的窩點，是在這幢樓的另一面，對吧？”

“對，從這裏是看不見的。”

“能不能確保沒有走漏風聲？農家樂的老板可靠嗎？”

“目前來看消息守得很嚴。這夥犯罪分子是流竄過來的，和村裏的人沒有任何交情，不太會發生包庇、通風報信的情況。農家樂的工作人員都留在樓裏，有專門的同事負責安撫情緒、解決需求，不會出去活動閑聊。”

“那就好，你們考慮得很周到。”

嚴中明轉向自己的隊伍，神情嚴肅。

“我們最後強調一遍，從此刻開始，大家腦子裏的弦都要上緊了，不能慌亂，不能沖動，有不能確定、不能處置的事，立刻上報。要以人質的安全為首位。都聽明白了嗎？”

“明白！”

沒有平時列隊喊口令的氣壯山河，人人壓低著嗓音，只有簡短有力的一聲答應。

但每個人的身體都是繃緊的，眼神裏寫著堅定和警惕。

根據他們掌握的信息，張老川與劉黑劫持人質後，一路逃竄到了這裏，謊稱是外地來的務工者，以低廉的價格，向村民租借了一間空置已久的民房，窩藏在此處。

他們擔心警方的追捕，深居簡出，只偶爾在夜間出來活動，買些必需的食物。因此，並未引起村民的警惕。

加之村裏建築沒有章法，租住人員又多，警方在走訪調查時又不能動作過大，打草驚蛇，因而才耽誤了一些時間。

而今晚，他們就要進行合圍了。

根據預先制訂的計劃，會由嚴中明帶領陸洵、黃奇等一隊人，前往民房大門，對嫌疑人進行勸說，從心理層面做工作。

如果能夠成功規勸，自然是最好。

而如果不能，就會由埋伏在對面樓頂的狙擊手，設法尋找機會，將綁匪擊斃，以保障人質的安全。

特警和狙擊手已經迅速就位，在農家樂的樓頂找到合適的位置。

從下面望上去，在天臺花草的遮掩下，幾乎無跡可尋。

而被安排在明處的一隊人馬，亮起警燈，拉起警笛，以刻意營造出的浩大聲勢，頃刻間將小小的民房包圍。

嚴中明舉著擴音喇叭，向裏面喊話。

“裏面的人註意，我是怡安分局刑偵支隊的隊長。只要能夠保證人質的安全，一切物質上、金錢上的條件都可以商量。”

整個村子都沸騰了。

近處的住戶趕緊關閉了門窗，卻躲在門縫裏、窗後面，探著腦袋往外張望。

警戒線外面，圍觀的村民就更多了，哪怕警察勸阻也無濟於事。抱著孩子的，舉著手機的，人山人海。

而守在門前的警察和談判專家，額角也漸漸沁出汗水。

“吳老師，您怎麽看？”

幾輪交鋒下來，在短暫的休整時間，嚴中明低聲問專家。

專家取下眼鏡，擦了擦被汗沁得起霧的鏡片，搖了搖頭。

“不大順利。這個主謀，他的性格偏激，且心志很堅決。可能是有過多年服刑經歷的緣故，他對警方的思維模式很熟悉，對我們的一切規勸、示好，都有免疫力。這樣的人，被我們的戰術軟化的可能性比較小。”

他說著，躲在避人的角落裏，向那間房子望了一眼。

“現在的好消息就是，剛才確認了，兩名人質都還活著，這就是最好的事。但是壞消息就是，他的情緒在隨著時間推移，越來越激動，我覺得再拖延下去會不利。”

“那您的意思是，我們要準備讓狙擊手上陣了？”

問出這句話的是陸洵。

他的眉頭緊擰著，明明春天將盡的季節，夜裏還並不熱，汗水卻順著他的脖頸，一直流進襯衫裏去。

專家看了他一眼，緩慢地點了點頭，“我恐怕是這樣。”

嚴中明轉過身去，找信號通暢的地方，用對講機溝通了幾句，回來時的臉色並不好。

“狙擊手說，剛才我們嘗試談判的時候，他們一直在樓上找角度，但並不是很成功。”他說，“這兩個綁匪，警惕心很強。”

“怎麽說？”

“按理說，這間民房有窗戶，且比較開闊，是有利於狙擊手瞄準的。但是他們自己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，就挾持著人質，躲在背向我們的地方，恰好避開我們的視線。並且無論我們怎麽喊話，怎麽勸，他都牢牢地靠著墻，一點也不走動。”

他說著，沈沈嘆了一口氣，“這樣一來，就不好弄了。”

眾人圍站在一起，都沈默著。

拖延越久，嫌疑人的情緒就會越不穩定，人質的危險也會越大。

當務之急，就是要想辦法把綁匪引誘出來，讓他們走到視野開闊，便於狙擊手瞄準的地方。

黃奇忽然開口：“嚴隊您說，要是給他們送一頓晚飯，能不能行？”

“這……有一定的可行性。”

藏身在此處的這些天裏，張老川和劉黑不敢見人，在飲食上應該是很短缺的。單看他搶劫便利店時，拿的都是些泡面、鹵味，可能這些日子以來都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。

這時候，一餐熱飯，對人的誘惑力是很大的。

這種招數，在以往的辦案經驗中，也不少見。

但是嚴中明仍然像是有顧慮的樣子，用征詢的眼神，看了看身邊的專家。

專家沈吟了片刻，“問題就在於，現在有兩名嫌疑人，很難在同一時刻擊斃。我們都推測，劉黑是一個臨時入夥的人物，他的意志相對沒有那麽堅定，比較好對付。但是這個張老川，心狠手辣，孤註一擲。”

他擡起眼睛，看了看在場眾人。

“如果我們不能做到，將他率先擊斃，那人質會處於極其危險的境地。”

“那也不怕。”黃奇心直口快，“如果開門拿飯的是他，就‘砰——’！如果不是，頂多我們按兵不動，尋找下一個機會。總比猶豫著什麽都不做來得要好。”

嚴中明按了按他的肩膀，示意他沈下氣些。

“如果是這麽簡單，就好了。就怕橫生枝節。”

“什麽意思？”

“你想過沒有，如果他們再狡猾一些，很有可能誰都不出面，而是讓人質過來拿飯。而人質在被關押這麽多天，遭受驚嚇之後，一定是非常恐懼，迫切地想要逃跑的。”

他叉著腰，眼睛定定地望著地上，“只要開門的人質一跑，留在裏面的那個，很難保證存活。”

眾人都沈默了。

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，好像又被掐滅了下去。

陸洵卻忽然出聲：“不會。”

“為什麽？”嚴中明疑惑地看著他。

“因為兩名人質中，韓彬彬年齡還小，端不動這麽多飯菜，以常理思考，綁匪是不會讓他做這件事的。來的只能是孟遙。”

他挺著胸膛，筆直地站在眾人中間。

“而孟遙，絕對不會不顧別人的安危，自己逃跑。”

“……”嚴中明用銳利的眼神看著他，像是在審視，“你怎麽確定？”

“憑我在辦案過程中對她的了解，憑我的職業生涯擔保。”

他絲毫不怵，胸有成竹。

在來的一路上，他都像被抽走了魂一樣，心裏七上八下的。因為江桃的突然消失，因為他不知道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。

在包圍了綁匪藏身的窩點，聽見人質出聲確認安全後，他的驚慌就轉變為了緊張。

他滿心想的都是，千萬不能出任何差池，一定要把江桃和韓彬彬安然無恙地救出來。

然而此刻，他卻忽然獲得了一種奇妙的信心和安全感。

而這種感受，是江桃給他的。

在他見過的所有受害者裏，她一定是最冷靜機智，最配合警方工作的。他不用擔心她會慌亂、退縮、獨自逃跑，不用假設在她身上會發出任何意外情況。

因為她是江小桃。

和他互相信任的江小桃。

雖然嚴中明對他突如其來的鄭重擔保將信將疑，也有幾位同事提出擔憂，但終究是時間不等人，有些事情，冒著風險也要一試。

嚴中明對他們作了最後部署，假如真的出現讓人不願意看到的情況，哪怕是硬闖，他們這一隊人馬也要第一時間突入民房，保護人質。

與此同時，要送給綁匪的晚餐，也準備好了。

是農家樂的廚房做的，熱騰騰的肉絲荷包蛋湯面，為的就是需要小心去端，為警方的行動爭取時間。

然後需要選擇的，就是執行這個行動的人選。

“我去。”陸洵請纓時，口氣幾乎不容置疑。

“哥。”黃奇在一邊輕輕拉了拉他，透出顯而易見的擔心，“還是我去吧，哪能事事都讓你沖在前面。”

他明白，他其實是不放心。

他先前的失魂落魄，讓黃奇擔心他的臨場反應速度。

但是黃奇不知道，現在的他不但毫無問題，並且內心有一種堅定的使命感。

沒有人會比他和江桃更有默契了。

所以才更需要是他去。

“我在辦案過程中，走訪過孟遙的家庭，對她有一定的熟悉度。同時，上次在實驗小學門口，我也和張老川短暫交過手，更了解他一些。”他道，“師父，讓我去吧。”

嚴中明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了片刻，終究沒有說什麽，只是一點頭，“好，自己小心。”

他端著托盤，緩緩走向民房大門，身後的同事仍舊用高音喇叭喊話。

“不用著急，談不攏的問題，我們可以稍後再談。大家都聊累了，我們準備了熱湯面，先吃一口吧，不要餓著肚子。”

片刻後，面前的門，吱呀一聲，開了一條縫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我真的要結束啦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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